【华语小说】石头纪
火车之上,我与石年相对而坐,彼此都保持着缄默,想对无言。也许火车上的行程是世界上最枯燥乏味的行程。但在此刻,我感觉到的并不是一种彻底的枯燥,而是一种茫然,茫然到不只所措。言语已是捉襟见肘,不知该以怎样的言语来安慰面前这个受伤的少年。随着轮与轨之间节凑均匀而单调的撞击声由地而起,透过耳膜直达心底,心情只是在这声声入耳的音符里愈发沉重。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石年的身上。灰尘在光束里变的格外活泼。窗外的黄沙轻轻扬起,落下时不经意间掩埋了这时间。石年静静的睡去,急促的呼吸开始变的平静并且有序。望着这个少年明净而忧郁的脸,不禁心生怜悯,我想:或许只有在梦境里,我们才能够不被命运捉弄与戏谑,才能够获得安静而平和的生。
回首两年前,我还是一个对于上海这所大城市而言无比陌生的少年。初来此地,在那繁华似锦火树银花的不夜城,面对着那么多数不清的陌生面容,以及那些由钢筋水泥构筑成的鳞次栉比的高楼,心里有的不是欣喜与好奇,而是隐藏这巨大的惶恐与不安,虽然我热爱旅行,喜欢穿越一座座城市。但陌生的面容,急速的车流,宽阔的街道,耸立的高楼·······仿似一个不可名状的空洞,要吞噬一切,这令我格外的惶惑与哑然。
若不是在那个黄昏里遇见石年,我想我兴许在日后那些接踵而来的非难之中对于这座被物质充斥的城市低手下心,而后伺机落荒而逃。
而如今,我堂堂正正的站在了这座城市,在几万人的校园里走着自己的轨迹,书写着自己的年岁。做着自己认为值得做的事情,那怕自以为是。直面这那些陌生的容颜。直面着那些难以直面的非难。
也许,眼前的这个少年,是老天赐予我的福祉。命运就是如此的充满玩笑。充满了希望,却总要给予你放弃的佐证,而在你彻底的滑落到谷底,又会向你施舍一根稻草。我们总是在希望与绝望之间徊,在这样逼仄的缝隙里求的生存的勇气。但是有时很近,近到举手可得,而有时他是那么远,那么远·······
那日黄昏,我独自一人坐在校园后山静心湖湖边的草地上。九月的风吹过那些行将就木的野草,尖锐而锋利的叶子在空气里荡起层层透明的涟漪,不知该往何处,只得向周围盲目散开。亦如我此刻的心境,仿佛陷入一片茫然的迷境。手中的那条红褐色的石头记项坠早已沾满了汗水。夕阳摇摇欲坠,苍黄的光线投映在每个可及的地方,照进瞳孔的时候,有种疼痛的感觉在身上攒动。
石头记——相守一生。一个明朗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握紧手回头,一张明净而忧郁的脸在我眼前,表情平静,一双明净清澈得如同鹰一般犀利而深邃的眼。我仿佛被人窥探到内心不可言说的秘密一样,有种慌张与羞赧,一时语塞。
你好,我叫石年,可以和你交个朋友吗?他定定的说。
嗯,好啊!我叫颜生。我回答。
我们就此认识,在那个风声鹤戾百感交集的黄昏,我们语焉不详的诉说着内心的那些杂乱的事情,拘谨的倾听这彼此谨饬的言辞。虽然彼此之间的言语要不了多久就会显得山穷水尽。但是在这样一个略显尴尬的相逢里,这个黄昏却令我刻骨铭心,也是我对这个少年念念不忘的开始。
那些日子里,唯一能够言语的人便是这个安静,白皙,忧郁的少年。
开学不久,军训刚结束。石年转到我们班,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石年的父母,两人大约四十来岁,衣着华丽,但之前却从未听石年提起过。唯一知道的是他们是生意人。他们对于石年十分温和,在帮石年打理好一切后和石年嘘问几句便离开了,离开时与我也微笑作别,而一年多以后,这个微笑却令我一直内疚不已。离开时,石年并未言语甚么,只是微笑的挥手。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也陆续的来看过石年几次,渐渐的我与他们也熟悉了起来········
每次的课,因了不喜欢与其他的人来往,我与石年都是坐在教室的最后的窗子边,闲来无事的时候,我们就靠着窗子看窗外的风景,落日在黄昏里轰轰烈烈的悲壮,操场上来来往往的人群,高大的落叶乔木向着衰老步步逼近,血色的火烧云在天幕上演绎这无常聚散,而这样的场景却在如同潮水一样的夜色里湮灭。或许我们 应当憬悟到那些聚散别离,那些生死荣枯在时光的潜移默化里终会遁做永久的回声,终归永久的寂灭,人亦如此,我们无法剥离这样的宿命。但是在我们的命途中我们要努力的活得丰盛,亦如黄昏之前那片烧的血红如火烧云一样壮美,我们要有如同阳光般炽热的青春年华,就像花朵凋谢之前要有欣欣向荣的勃勃生机。
在与石年相处的日子里,我们相互激励与安慰,在那段如同蝶的蜕变的艰难适应过程中,石年一直予我最大的帮助,每次看到这个少年诚诚恳恳的为我温习功课时的样子,我总有种感激涕零的知觉,有些时候我想这或许是老天给予我的最大恩赐。失去与得到总会依偎在一起。深陷在这个荒烟漫草的年头,在这异域他乡为了那么一点期望而颠沛流离,在这个人烟阜盛却能让人深刻的体味到寂寞的处境里,能够遇上这样一个让人无法抗拒的少年,他的诚恳,殷勤,平和·······这恐怕是我生平最大的福祉与幸运,而我无以用言语来作为内心的感激之情的表达。言语之于这样的感情总是太过于平庸。
那一年我们开始选修,石年选修美术。那天我与他一起去他们的画室上课,彼时我才发现这个少年有着无与伦比的的绘画天赋,在他的画架旁,我发现有一个女生的许多画像,屈膝而坐的女生明净儿优美,遥望天际的女生明亮而优柔········但因为害怕打扰他作业而没敢问他,后来也就忘了。
时间也就这么过去了,带着我们无法察觉的平静,恍如尘埃落地,寂静无声。
在离期终考试不远的日子里,石年整天在画室里对着自己的画作沉默不语。而我每次的询问只有简短的三个字:没什么!后来我也就逐渐的习惯了这个少年的的不言不语。似乎我明白了些什么,而其实那时的我仍旧无法走入这个少年的内心世界,我只是在他的周遭徘徊,一无所知。这样的时候我就觉得原来我一直都不曾能够洞察这个世界。我只是在盲目的自以为是而已。
那些日子,时常一个人爬上学校里最高的楼层看可以目及的风景。那日我坐在楼檐边,看着天边那些云蒸霞蔚的流景幻化无方,那些蝶去莺飞的无言离殇,我拿出那条红褐色的石头记项坠,透过那个心形的孔洞看着里头的天边,但看到的不是如火一般的流云,而是一片苍白的天空,亦如彼时我的心境像茫茫雪野一样迷茫而空洞。有种泫然欲泣的伤感,空气在风的作用下急剧逃窜,似乎有着某种迅疾奔离的欲望,但却始终没从我身边离开,我知道那还在我身边,一如石年。而我亦明白,如果命中注定要离开的终会离开。该留下的也注定会留下。
在这个苍茫的世间,万物生灵都在做着某种被时间或空间隔离开来的循环与轮回,就像故人说的无论走多远,终要回到原来的地方。如果我不想往回离开这里,那亦状示我仍将继续去远行以等待一个更好的轮回,而在此刻我却不知道该如何抉择,这场考试之后是归去还是留守,又一次沦陷在迷境,不知所措。是回到那个令我伤情不已的小镇,还是继续在这个庞大雍容的城市独自徘徊冷暖自知?
颜生,你在干嘛?石年突然站在我身后对着我说。
我转过身,有些惊吓的握紧手中的项坠。目光涣散的说没什么。但是脸上过于掩饰的表情是无法瞒住这个少年,他似乎是发觉了什么,他轻轻的坐在我的身旁,尔后从它的脖子上取出了与我手中一模一样的一条石头记项坠,我松开手和石年的手平放着,两条一模一样的褐色石头记在残照里变得通透,吊线在晚风里轻轻浮起。
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回来,在房子里没看到你,估计你应该在这里。他带着浅笑回复。
石年说:她在哪啊?我沉默良久轻声的说她走了。此后石年也没有问什么,因为我知道我们都是对于感情十分谨饬的人。我们就那么一直坐在楼顶直到天光暗淡。其间,他也安慰我不要太过于悲伤等等一些话,虽然这样的言语对于那时的我并不能让我走出这样的遭遇,但是我依然点头应允。也算是我对他的感激吧!毕竟人在他乡,能够与一个素不相识从未谋面的人萍水相逢,并且在那些重叠的生命里相互宽慰,无论生存有多么艰难,能够有这样的一场际遇,应是命运吝啬的垂青里最大的幸运吧!
在那日漫长的时光里,我们不多的言辞中,我知晓了那个我在石年画室里的那个女生,石年告诉我那即是他的挚爱——苏禾光子。如今在遥远的甘肃。遥远的北方。
半年的光影轮转,半年的时光故去。
终于考试结束了,那日,石年帮我整理好行装。他对我说,回去一下,你要知道那里还有你的父母朋友在等你回来呢。路上小心。话完,我抬头看了下这个少年的脸,猛然间觉得这几句话里父母那两个字是如此的沉重,沉重的有种隐隐作痛的知觉。而我也是在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个少年的父母都已亡故,离开了这个之于他们而言无法割舍而又充满肮脏与绝望的尘世,而我知道这一切时,眼前的这个少年也离我而去,永久的离我而去,这个令人无法忘却而又心生怜悯的少年已追随他的挚爱离开了这个繁华而残酷的世界。我知道这个事实时,却无法替这个少年分担哪怕是一丝的沉痛。时隔多年,我依然以此为我少年时代最大的遗憾。
第二天,石年送我离开。我与石年挥手告别,望着窗外这个形销骨立的身影,在朦胧细雨中渐次的模糊到消失不见,此刻我不禁泪如泉涌,仿佛这样的一次挥手恍若一场漫长的阔别,似是没有相聚的归期。那一刻,我感知到这人世的离殇,竟是如此疼痛。仿若生死的漫长。那样的别离亦如半年前那个在我感情充沛的年华里,于我生命中植根的无限深沉的人在人海中对我挥下如同生死一样的告别,后会无期,哪怕漫长的等候,也只是苍白的荒废光阴。
也许亦如故人所说:告别是为了更好的纪念。
可笑的是我却始终不知道纪念什么。实属一大悲哀。
冬天,家乡下了一场大雪。
年夜里,我与曾经要好的玩伴在故乡的河里烧起了一堆篝火,燃红了故乡的整片天空。那一夜,我们喝着酒,抽着烟,放着鞭炮,絮起故去时光里的那些过往,谈起那些关于未来。那夜,所有人都醉在那片河滩,整夜,整夜。
三月。我踩着还未消融完的残雪去往上海。冰雪呗踩得咯吱作响。回声久远。
到站时,石年来接我,一下车就看到衣着单薄的石年,站在候车厅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四下观望,身体依然消瘦无比,槁项黄馘,身体在白色灯光下被勾勒的轮廓分明,像是大病初愈一般,弱不禁风。我向他挥手,石年看到我后,脸上露出了的阳光般的灿烂笑容,是如此的真实明媚,这应是我们相识之后看到石年最纯真的笑了。
到学校我们摆划好一切,觉得闲来无事,便到我与十年初次相遇的后山散步。
石年,过年的时候你去哪里了?怎么电话一直打不通啊?我问。
哦,我去甘肃了,去看看她。
那她还好吧?
“嗯”。声音很轻很轻的回复。
而其实,那是的苏禾光子已经患病了,而且医生说甚至只能延续5个月的生命。只是此时的我与石年对此一无所知。当我知晓此事时,石年已经出事了好几天。
后山的野草依旧成片的倒伏在大地之上,在一岁一枯荣的行程中等待着复苏,湖四周的石叶乔木依然光秃秃着身子,枯黄的枝桠张牙舞爪的向着天空延伸,放眼望去,满目萧索,湖面漂浮这被冬日摧枯拉朽的风雨所斩下的落叶与树枝,向着腐朽与没落前进,生死荣枯应是不尽相同的吧!生死是一种永恒的存在,而荣枯只是暂时的蛰伏。一如几个月后我与石年的生死相隔人鬼殊途。他在荒凉沉默的黄土之下安静的永恒,而我却在一次又一次濒临的尖锐而锋利的非难之中画出一个又一个沉浮迭起钝重厚实的圆圆圈圈,在一次又一次劳而无功的探寻中走着一条平凡而孤独的路,偶或享受生命的短暂休憩,尔后冷眼看穿这个尘世颠倒是非的混乱。
怎奈年华如水,日子也就在我们彼时无限深远的憧憬与幻想的眼眸之下不辞而别。不诉离伤,因了不知道这条路还有多长。冬天终于过去。转瞬间就迎来了春意浓盛莺飞草长的阳春三月。
石年外出学习。我留守在空荡的宿舍以及人烟阜盛的校园,对着自己所不喜爱并且枯燥无味的专业课无可奈何。在那些无所事事的早晨或是黄昏,我时常爬到校园后山抑或是楼顶看看这座城市的风景,看看日出日落,看虚实相生的幻影在脑海中接二连三的上演,看看惊鸿照影,看隐约迷离的生生死死恩恩怨怨是是非非,想着与人生有关的东西,洗尽尘滓独存孤迥自行品味生命最本真的质在——孤独。
也是在这段日子里,我将那个唯一一个可以当做纪念那段往事的项坠丢失了,后来翻遍了后山的草丛也未能寻到。也许是该时候将那些伤情掩埋了。后来回想的时候,竟也发觉自己不再是那样的悲伤,似乎淡忘了某些东西,虽然我明白我不可能将那样一个曾经闯入我生命里的女孩忘记的干干净净。但是这样的一种失却,却也可以让人把那些伤情放入心灵深处尘封起来。得到不一定尽会是幸福,失却也不一定尽是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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