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小说】礼物

农村的夫妻之间，从来不讲究送什么礼物。

但红梅今年例外，在结婚六周年那天，她收到了有生以来头一份礼物。而且是她那老实巴交的丈夫送的一份特殊的礼物。

且说十月初九那天，是他们结婚纪念日。结婚六年了，日子平淡的像喝白开水，浪漫和爱似乎离他们很遥远，一年一年过去了，他们从未想起庆祝过结婚纪念日，也从未以何种理由互相送过任何礼物。

今年却非同一般，那天一大早，丈夫便催红梅收拾一番去县城。“去县城干啥？”红梅一脸疑惑——没打算买什么东西呀，去县城干什么？“去换牙，趁这一向不忙。”丈夫一边刮胡子一边说。“换牙？哎，给谁？”红梅一听换牙这个敏感的话题，不由地停住手中的拖把，思量着丈夫会不会是心开一窍，要给她换牙？“给你！给谁！”丈夫一只手斜向上紧抹着右嘴角，使腮边的皮肤绷紧一些，另一只手拿着剃须刀“哧啦哧啦”地刮着胡子硬茬，声音含糊地回答者红梅。“哪根神经抽风？想一出是一出！”红梅斜了丈夫一眼，继续拖地。“拖啥拖？快去洗脸，真去换，换质量好的。”丈夫把剃须刀装进盒子，摸摸嘴巴周围，放下剃须刀要过红梅手中的拖把，笑：“不管那根神经抽，今天非换不可，就当是结婚六周年送你个礼物，嘿嘿……”红梅愣了一下，想不到榆木疙瘩还会说出这样的话。但反过去想想，换就换吧，这四颗死门牙，折磨她好几年了，快十年了吧？红梅今天有点小感动，心情也好了几分，她精心打扮，换上称心的衣服，打算和丈夫去县城逛一遭。

虽已“而立”，红梅一打扮依然风姿绰约。她本来就长得漂亮，鸭蛋脸、双眼皮、高鼻梁，个字也挺高，身段又匀称，按她的条件，当年找个“帅哥”绝对没问题，俗话不是这样说嘛：金瓜配银瓜，西葫芦配倭瓜。红梅曾在心里无数次地想象着未来夫君的模样，虽不敢追求貌比潘安，不敢以墙壁上郭富城、刘德华的画做标准，但也须五官端正，相貌堂堂。那时候她不止一次地把周围村子条件好一点的小伙子在脑海里筛选、比对，但似乎哪个都不合适，可能是太熟悉的缘故，她对他们每个人相貌上的优缺点、为人处事的长短处都了如指掌，无论哪个小伙，都难免有不足之处。唉，缘分不到呀。挑来拣去地，方村大圆谁不知道红梅的眼头高？没办法，人家娃长得好，出类拔萃。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大约七八年前，因嫂子怀有身孕，母亲便让红梅替嫂子帮贩菜的哥哥跟车。哥哥开着机动三轮贩菜，菜车装得像麦秸垛，红梅坐在“麦秸垛”最上面，哥哥叮咛她抓好捆在上面的绳索，以防路上颠簸，把她甩下来。红梅是个利索人，与哥哥配合得挺好，哥哥总夸她比嫂子能干。其实红梅呆在家里也没事干，实在无聊，跟着哥哥跑心情还舒畅，哥哥又疼她，给她买各种零食，各种小饰物，他还说哪天有空，带她去买衣服呢。谁知红梅跟车还不到一个月，衣服还没来得及买，就出事了。兄妹俩每天后半夜两三点去批发市场，乡道上总是黑咕隆咚的。一次，哥哥开着车小心地行进在颠簸不平的路上，半路上一个拐弯处，他突然发现前面有人拉着架子车，哥哥赶紧按喇叭踩刹车，那辆架子车上拉的也是菜，笨重的架子车缓慢的向道边蠕动，哥哥稳住三轮小心翼翼地向路的另一侧靠，路面窄，不过看样子能错得开，谁知路边的地面松软，红梅和哥哥好像感觉三轮车的重心向外倾斜，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哥哥使出浑身力气箍住车头往里扳，红梅“呀！呀！”地惊叫了两声，眼见着车连同菜带着红梅一起侧翻，红梅一慌，松开攥着的绳索，本能地用手抱住了头，她被甩了出去，跌落在道旁的田地里。哥哥见车子无法控制就决断地跳车逃命，也跌落在田里，他第一反应是想知道妹妹怎么样了。

哥哥从地上爬起来，全然不顾自己的伤痛，失声地喊：“梅！梅——！”红梅被摔重了，脸上火辣辣地疼，嘴唇发木，嘴里有咸咸的液体充溢着，混着腥味儿，她只觉得一阵恶心。哥哥拦腰抱起她，红梅吐了一口，哥哥又心疼又害怕地侧着脸看她，在她脸上抹了一把，粘糊糊的，“哪破了？梅！”他扶着她站好，迅速脱下他的外套，拉扯着柔软的外套里子为妹妹擦。红梅疼的“啊！”了一声，一把推开哥哥的手。哥哥丢下菜车，拦住一辆路过的四轮拖拉机，拖拉机上满载着片石，兄妹俩就坐在司机身后那个焊在车厢前的工具箱上。哥哥一手死死抓住车帮，一手紧紧搂着红梅，红梅的泪刷刷地冲洗着生疼的脸庞。

好不容易到了医院急救室，红梅才知道四颗上门牙没了。这个消息不亚于晴天霹雳，惊魂未定的红梅又受当头一棒，她全不顾大姑娘的矜持，也不管医生的斥责，大声地哭了起来，脸肿得像皮球一般，紧绷绷的，泪水浇在上面，蜂蛰一样的疼。哥哥心疼地不知如何是好：这下坏了，咋向父母交代呀，妹妹还没订婚哪！

心比天高的红梅，一下子掉进了冰窖里，面对镜子里的豁牙和一脸的伤疤，她绝望极了，全然不顾医生的叮咛，终日以泪洗面，眼睛肿成一对红红的桃子。

补牙是必须的，但补怎样的牙，全家人犯了难，医生介绍说义齿分好几种。一问价格，一种比一种贵，听得一家人发愁加熬煎。红梅知道家里的情况：爷爷奶奶年迈、父亲患病、母亲长年照顾他们，嫂子怀孕，眼下只有哥哥一个壮劳力，家里拖累太重，红梅主动要求出院后到家附近的诊所去补牙。诊所的牙便宜，一颗三十块，用钢丝固定在两端的牙齿上。由于不适应，红梅不由得想用舌头顶那假牙，一顶就掉，一掉红梅就丧气、继而伤心，自信心便随之丧失殆尽。她不知多少次想到了死，但她不敢想象失去爱女后的父母会是怎样的惨境，他们肩上担子正重，她怎忍心再给他们的心上插上一刀？

算了吧，什么白马王子？什么比翼双飞？梦，统统破灭。红梅听从命运的安排，依媒妁之言，嫁给了现在的丈夫，一个平常的得几乎说不出任何明显优点的人，尤其相貌，看上去甚至有些邋遢，不说爱，确切地说红梅对他一点感觉也没有，她努力提醒自己不要过分厌烦他。

日子一天一天平平淡淡、无滋无味地过着，红梅熬过了一个又一个年头。她渐渐地发现他的好处来：勤劳、实在、有耐心。她那伪装成一只刺猬的心渐渐被磨掉了尖锐的刺，她开始慢慢地一点点接受他，虽然缺少甜蜜，但以前的舌战、冷战明显少了。今天，他居然有心要给她换牙。

来到县城，丈夫带着红梅直奔中心医院，红梅心中多少有些小感动，想不到这榆木疙瘩还有这份心。再说这几年日子好了，换就换吧。

四颗门牙，加上别的费用，两千好几，丈夫连眼睛眨都没眨一下，三天跑一趟医院，他连一句麻烦也没说过，他就一个条件：要最好的，包括牙，还有医生的技术。新换的牙，烤瓷的，效果就是不一样，和真的一模一样，干净整齐，被唾液一滋润，如几粒精心打磨的碎玉，红梅笑了，流着泪笑了。

这四颗牙是她有生以来收到的最昂贵的一份礼物，也是唯一的一份礼物。对红梅来说，它比金银首饰还要贵重、称心，因为它不仅为她找回了美丽和自信，也使她感受到自己拥有的那一份平凡而诚挚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