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味】太阳雨（小说）

1

早上六点半，感觉刚刚睡着，李望龙就被闹钟吵醒了。他习惯性地伸手摸了摸身边，没人。李望龙睁开眼睛，躺在床上想了好半天，这才记起昨天晚上老婆梁淑芬陪女儿晶晶睡在隔壁房里了。李望龙在床上翻了个身，然后开始起床。梁淑芬已经起来了，正在铺被子。李望龙边穿衣服边走过去，问晶晶早上情绪怎么样，梁淑芬说，刚刚上学去了，好像没什么异常。李望龙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赶紧洗口洗脸。

李望龙洗完口脸，提起包，匆匆忙忙出了门。走到楼下，才发觉外面在下雨。好在雨不是太大，李望龙从包里拿出一份前几天买的晚报，顶在头上，一路小跑到了车站。站了不到几分钟，车来了。大家蜂拥而上，公交车很快就被填满了。李望龙没抢到座位，只得抓住吊环站着。

最近这些天老是下雨。都说春雨贵如油，可李望龙觉得这雨下错了地方。西南地区已经持续干旱了几个月，李望龙从电视和报纸上看到，那里的水库干涸了，田地裂开了一道道口子，可就是不下雨。

李望龙不喜欢下雨。为了陪读，李望龙和梁淑芬已先后换了三次房子。现在，他们租住的房子学习环境比前两次好多了，只是没有遮雨蓬，每逢下雨，雨水就会透过窗玻璃渗进来，整个墙壁和地面都是湿漉漉的，就连床上的被子、简易衣柜里的衣服也全都是湿漉漉的。

李望龙几乎每天都坐七点的公交车去学校上班。学校附近蓝天医院的一个女护士方婷也是坐这趟车上班。李望龙几乎每天都可碰到她。去年年初，李望龙去蓝天医院打乙肝疫苗，正好是方婷值班。李望龙从小就害怕打针，他坐在凳子上，见方婷走过来，赶紧把捋起的袖子又放下。方婷戴着口罩，李望龙看不见她的嘴，却听到她笑着说：“一个大男人，也怕打针啊。”说来也怪，听了方婷的话，李望龙突然不那么紧张了。从那以后，李望龙认识了方婷。后来，李望龙知道，方婷的儿子曾浩曾是自己的学生，前两年光华中学毕业的尖子生，李望龙挺喜欢他。和晶晶一样，曾浩今年高考，方婷也是为了陪读才住在育才高中附近的。

方婷认识了李望龙以后，总喜欢把身边的座位留给李望龙。有时出门前打电话李望龙，约他一起坐同一趟车。方婷性格外向，有时两个人坐在一起，她总会骄傲地谈她的儿子，并且不停地问李望龙问题。有时李望龙上课累了，不想讲话，她也照例问个不停。不过，李望龙还是挺喜欢与方婷在一起的，方婷的身上仿佛总有一股淡淡的来苏水的味道。这味道让李望龙感觉很干净，很芬芳，并且总爱产生一些温暖而暧昧的联想。有时，车厢内很拥挤，李望龙隔着很远的距离，也能闻到方婷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

李望龙上了车，下意识地在车厢内寻找方婷。李望龙已经有好多天没见到方婷了。李望龙想，方婷到底怎么啦？她一个人带儿子，是不是累病了？前些天，听说武汉有好多医生都去参加青海玉树地震的抢救工作，方婷会不会也被派去救援了？要是去了玉树，她会不会有高原反应啊？

2

李望龙赶到学校，学校在上早自习，教室里书声琅琅。由于下雨，光线较暗，学校教学楼里的灯全部开着。李望龙今天有两节课，上午第二节和下午第一节。

第二节上课铃响的时候，李望龙和往常一样，夹着备课本走进了三（2）班教室。一进教室，李望龙就发现中间两组空着六个座位。光华中学学生的座位是按考试名次排列的，空着的是班上前六名学生的座位。李望龙问班长，他们都到哪去了。班长说，第一节课是语文，下课后，他们被语文老师叫到办公室去了。

离中考只有不到两个月时间了，每一个教师都知道，这段时间的课主要是为这些尖子生上的。如果课堂上没有了这六双眼睛，每一个教师都会觉得自己的课白上了，心血白费了。刚才，李望龙还在精心酝酿这节课要讲哪些内容，这一会突然觉得兴味索然。他安排学生自习，叫班长去把这六位同学找回来。

不一会，班长回来告诉李望龙，语文老师说还耽搁一会儿，马上把学生放回来。听了这话，李望龙心头的怒火立马“噌噌噌”地往上蹿。三（2）班的语文教师是辛娜。辛娜读的是一所民办幼师，毕业后分在一所小学教书，前几年调到光华中学。辛娜起点低，却很好强，为了提高学生成绩，她几乎占用了班上所有的音乐课和体育课，像今天这样占用李望龙的上课时间已不止一次了。在上个星期初三年级的调考工作分析会上，俞校长大力表扬了辛娜的敬业精神，同时，还含沙射影地批评了李望龙：“有的老师，这次化学成绩考得很不理想。教学质量是学校的生命，我想问一下这样的教师，你对得起学生家长，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李望龙正想着，一声“报告”把他吓了一跳。抬起头，只见几个学生慌慌张张想往教室里冲。李望龙沉着脸叫了声：“站住！”走过去，抬起手表看了看时间，大声呵斥道：“一节课都过去了一半，你们还进教室干什么？”一个学生分辩说：“是辛老师把我们叫去的！”李望龙吼道：“辛老师叫你们，你们就可以不上化学课？你们只把语文学好就行了，还学什么化学？！”

李望龙叫那六个学生在教室门口站成两排，然后开始讲课了。不一会儿，教务主任带着值班教师查堂来了，见教室门口站着几个学生，责问李望龙为什么不让他们进教室。李望龙说他们迟到了，刚到。教务主任转头问他们为什么迟到。几个学生照实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看着值班教师认真地做着记录，李望龙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快感。

等教务主任和值班教师走了，李望龙这才叫那几个学生进了教室。和刚进教室一样，李望龙重新喊了一声“上课！”把“起立”“坐下”的程序又演练了一遍。看到教室里座无虚席，看到那六个学生如饥似渴的眼神，仿佛有一股新鲜的血液注入了李望龙的体内，李望龙陡地感觉精神抖擞，思维出奇的清醒而亢奋。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课来。讲了不到十分钟，下课了。

3

每天课间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是办公室里最热闹的时候。教师们见缝插针地把学生叫到办公室讲题目、谈心。有的教师一喊就是四五个，排成一排训话。办公室外，校园广播正播放着欢快的歌曲，教师们只得尽可能提高嗓门跟学生讲话，唾沫星子四处飞溅。

一直到第三节课上课铃响，学生们回教室去了，办公室才清静下来。李望龙叹了口气，正打算批改作业，梁淑芬来电话了。梁淑芬说：“刚才晶晶的班主任打电话，叫我下午到学校去，有重要的事情跟我说。厂里今天加班，我不能去，你去送饭，顺便去见班主任吧。”李望龙问：“班主任没说是什么事吗？”梁淑芬说：“没有，估计不是什么好事。”李望龙有些担心地问：“是不是晶晶早上没上学？”梁淑芬说：“我看不会。要是没上学，班主任肯定会直接问我的。好了，就这样吧。晚上你去送饭啊。”说完，电话挂了。

说实话，李望龙非常害怕晶晶的班主任来电话。前不久，四月调考刚刚结束，班主任通知李望龙参加高三学生家长会。去学校之前，李望龙的心情还不错，可到了学校，把晶晶的成绩一看，再加上班主任毫不留情的批评，李望龙恨不能当时找个地洞钻进去。李望龙没想到晶晶的成绩居然掉到了全校两百名以外。按照育才高中的升学比例，只有进入全校两百名才有希望考取一类大学。晶晶从高一到高三，每次考试从来都没跳出过两百名。那天，晶晶的班主任在讲台上分析数据，预测高考录取分数段，李望龙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后来，班主任又跟梁淑芬打电话，说晶晶和班上一个叫刘源的男生在谈恋爱。这让李望龙和梁淑芬更加震惊。那天晚上，晶晶回家后，梁淑芬旁敲侧击问她是不是在谈恋爱，晶晶再三保证说没有。见晶晶一脸无辜，梁淑芬提醒了她几句就不再追究了。可李望龙却半信半疑。为了证实班主任的话，李望龙每天晚上潜伏在校门口，等下了晚自习后悄悄跟踪晶晶，想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昨天晚上，李望龙和往常一样去了校门口。学校刚下晚自习，潮水般的学生涌出校门。李望龙站在一棵香樟树的阴影里。这样，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校门口走过的学生，学生却不会看见他。一拨又一拨潮水过后，校门口的学生渐渐少了。最后出来的男女生一对一对的，有的牵着手，有的搂着腰，还有一个男生好像早就控制不住了，一出校门就抱住一个女生亲吻起来。看到眼前的这一幕，李望龙的心一阵阵发紧。过了好长时间，直到校门口没有一个人了，李望龙也没看见晶晶。李望龙上前去问门卫，门卫说，今天学校的后门开了，估计有一部分学生从后门走了。

李望龙筋疲力尽地往回走。到了楼下，看到家里漆黑一团，估计晶晶还没有回家。他又转了回去，在学校附近的小吃店里挨个搜寻。果然，李望龙发现晶晶在一家小吃店里吃宵夜，她的对面坐着一个男生，那个男生不知在说什么，晶晶正开心地笑着。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李望龙突然火冒三丈，他冲进去二话没说，扬起手来，冲着晶晶就是一耳光。

从小吃店出来，李望龙径直回了家。躺在床上，李望龙想起了好多往事。他想起自己年幼时，家里常常吃不饱饭，父母省吃俭用供他上学。父亲常常对他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记得当他考上大学，把录取通知书拿回家时，父亲竟然高兴得晕倒了。还记得去年父亲去世时，迟迟不肯咽气，李望龙知道父亲的心事，请假把晶晶带回了家。一直昏迷的父亲居然拉着晶晶说了一句完整的话：“要好好读书。”说完这句话，父亲就闭上了眼睛。此刻，父亲的遗言犹在耳边，李望龙感觉自己辜负了父亲的期望，竟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大哭起来。

晚上十点半，梁淑芬下夜班回来，见李望龙精神不振地躺在床上，问晶晶哪去了。李望龙这才记起晶晶一直到现在还没回来。李望龙把事情说了一遍，梁淑芬一个劲地骂李望龙，边骂边哭，说晶晶要是出了什么事，她也不想活了。两个人赶紧出门分头去找晶晶。找了近一个小时，梁淑芬在附近一个小区里找到了晶晶。梁淑芬劝了好半天，把晶晶劝到了楼下。在楼下的巷子口，两个人碰到了李望龙。李望龙刚想对晶晶解释几句，没想到晶晶见到他，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与此同时，晶晶抱紧自己的头，整个身子缩成一团蹲了下去，浑身不停地颤抖。梁淑芬再三拉晶晶，晶晶突然冲着梁淑芬跪下了：“我不想回家，我真的不想回家，我怕爸爸，我怕爸爸……”

午夜的育才大道宽阔而宁静。独自走在这僻静的街道上，李望龙心里五味杂陈。自从晶晶读高三以来，李望龙取消了所有的娱乐活动，平时上班，周末就一头扎进厨房，想方设法给她改善生活。为了不增加晶晶的学习压力，每天饭桌上，李望龙和梁淑芬从不谈与高考以及家里的经济状况有关的话题。尽管两个人努力营造出一种宽松和谐的家庭氛围，尽可能给晶晶创造好的学习条件，可没想到，事情竟然发展成这样。冰凉的雨丝飘在头上，李望龙感觉自己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是凉的。

4

挂了电话，李望龙心不在焉地批改学生的作业。他想，晶晶的班主任又会给自己带来什么不好的消息呢。正想着，辛娜进来了。听到辛娜进门时高跟鞋落在地上有力的“咚咚”声，尤其是看到辛娜进门时的脸色与气势，李望龙估计教务处把辛娜找去谈话了。

果然，辛娜直接在李望龙的办公桌前站住了。她拿起李望龙面前的书本重重的往桌上一拍，大声叫道：“李望龙，你到底什么意思啊？一点小事你非搞到教务处去，你去告我的状，你去告啊！我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李望龙不喜欢与女人吵架，在家里，每次梁淑芬挑起战争，总是尽量回避。他头也不抬，淡淡地说：“没做亏心事，就不怕别人告你的状！我是看不惯你这种自私的做法，实事求是地反映情况。”

辛娜用手指着李望龙：“你说我自私？我不都是为学生好吗？不都是为了班上多考几个重点高中吗？我要是像别的老师那样不负责任，我就不会这么做了！”

李望龙说：“你以为这样做就是为学生好？只把语文学好了，学生就能考上重点高中了？要想把学生的成绩提高，不是靠抢时间、占时间，要靠教学效果，教学能力！”

辛娜轻蔑地“哼”了一声，冷笑着说：“你有教学能力，你教学效果好，可上次调考你为什么没考好？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说完，扬起头，“咚咚咚咚”地出了办公室。

李望龙花了近半个小时时间批改完作业，放下笔到走廊上站了一会。刚到走廊，就听见辛娜的尖嗓门在隔壁办公室里说话。辛娜正在跟别人告状，说李望龙这人真是小气，占了他一点时间还非闹得教务处知道。李望龙不想理睬辛娜。但接下来，辛娜说的话让李望龙的脚步改变了方向。辛娜说：“告诉你们，李望龙跟蓝天医院那个女护士经常一起上下班，还一起去咖啡厅喝咖啡，我看两个人的关系早就不正常了。你们知道那个女护士为什么离婚吗，听说她跟医院的院长不干净，真的。我还听说李望龙的女儿在学校谈恋爱，成绩垮得一塌糊涂，上梁不正下梁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