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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蛙声一片(短篇小说)

2022-04-29 15:42:23 来源:禾旺文学 点击:27

吃过午饭,王春生敌不住燥热如火的高温,快要融化了似的,只想塌在铺有竹席的沙发上好好睡上一觉。他现在住着的一楼,是去年旧城区房屋改造时,拿老房子在新城区兑换过来的。新房子临河,按照开发商的描述,像这样傍水临山、赏心悦目的地方,房子应该出售得很快,可恰恰许多人家嫌由东而西的河水太臭,蚊子太多,小区建成快三年了,售房速度的慢,显然跑不过拆迁速度的快,难得在夜晚时分见到灯火一片通明的景象。倒是河对面的南山,因有臭水河的滋养,给人们一些绿意盎然的安慰。

在盛夏,一楼最大的好处是地气上升,凉如冰窟。王春生大卸八件一样刚仰躺下,隔壁装修房屋的电钻声恰好传了过来。新来的住户几乎都不怎么讲究公共秩序,邻居间也是闻而不问。王春生早有准备,扯过一副扔在茶几边的耳塞,迅速地堵住了耳朵。

很快,他的耳畔边鼓起一片蛙声。

一点不假,蛙声对自小在位于关山深处的三湾村长大的王春生来说,熟悉得就像黑灯瞎火也能走遍所有小道、摸遍所有溪水一样。关山这地方山大沟深,大到能阻隔东升西落的太阳,深到顺着流水走上一天一夜也走不出尽头。林木是自然生长的,全都把根伸进石头缝隙里,倔强得如同山里人的品性,野草则紧紧抓住石头表皮上的土层,生怕在季节轮回中走丢,细小的根须尽力缠住石头豪不放松。关山深处里的村庄不多,偶尔三五处,相距十几里甚至几十里,隐没在山弯儿里,天各一方一般,互相望一眼都难。王春生所在的三湾村,户数不多,外墙大多用石头垒成,房屋拿从山里砍回的树木随意搭就,散养的羊只一样丢在稍稍宽阔的地带。关山里沟多,水多,是上天赐予的天然澡堂。王春生当然记得清楚,四十年前的盛夏时分,大人小孩、男人女人各自为阵,提了铁锨,选一个僻静之处,把小流水闸成小坝,简单的衣服也不脱下来,就直接扑了进去。水是清的,净的,有青草香、野花味。从水里出来,随便躺在草上晒晒,人就清爽了,衣就干净了。

这样的小水坝、小池塘,好多年里,大人小孩修起了数十个,有些使用着使用着就因为另找了个地方,最后把它们忘记了,或许还在,或许在一场雷雨中被洪水冲掉。一些没有被洪水冲掉的,并不是坚固,而是因为洪水也会改道而行,绕了个弯就把它们保存了下来。保存下来的,包括自然形成的水窝、水池,就成了青蛙的育婴室。它们在这里繁殖,产下像细绳子上打了结一样的卵,不久,蝌蚪破卵而出,蜕掉尾巴,长出后腿和前腿,在傍晚时分,和它们的父亲母亲一样,“呱啊呱啊”地唱着生活的歌谣。

谁都知道,整个关山,夏天时装满了蛙声。当然,王春生更是记得,有月亮的夏夜,成片的蛙声穿过月光与山和树构建的影子,洒得到处都是。大家一点儿不觉得吵闹,倒觉得大地和人间一片安详。后来,王春生明白,蛙声就是关山的小夜曲。

美。王春生最先想到了这个字。对,美好的美。

是不是该回去看看呢?只是一闪念,却像锋利的刀子划过,一下子在思想上留下了印痕。他决定去看看。王春生有辆二手车,七座小客面包,大家都把这样的车辆叫“面蛋蛋”,平时就停放在小区里花钱购买来的停车位上。

停车位在后窗,发动车时,妻子隔着窗子问:“这么热的天,就急着出去吗?”

真的热,打开车门,一股热气冲面而来,里面热得能蒸熟馒头。王春生盯着仪表,像平时一样回答:“急!”

妻子又问:“是不是一块儿去?”王春生就摇了摇手,也不知道她看见了没有。

本来,他真的想叫妻子和暑假在家的儿子去老家看看,可城里长大的他们,一直对山村有种莫名的排斥。这,和许多人一样,偶尔去山村一半次,感叹山村的空气多么清新,村民多么朴实,果蔬多么环保,可那只是把“去”当作一种旅游。

路上车少人稀。从县城到三湾老家,按正常时速,大约需要三个多小时。路程还没有走上一半,沿途景象大变。硬化了的道路,由钻天白杨掩映着伸向山根和云端。统一规划建设的新农村摆在道路两边,院落一律白墙青瓦,白墙上描了乡约乡规、秦腔脸谱、时令画幅,颜色红黄绿蓝相间,热闹得好看。屋舍的青瓦飞檐,与周围景致和蓝天搭配得浑然天成,好像不是人工修造一般。

其实,附近的这些情况王春生比较熟悉,熟悉得几乎能叫得上这几个村镇的名字。

王春生那年离开老家,到县城印刷厂打工。后来,转正了,就和同事租房子结婚了。租住的房子位于城北国道旁、城郊结合处,六十多平米,是一个直挂单位的家属公寓,地理位置和房屋结构当然不怎么理想。两三年后,东城区千亩土地前半年还绽放着黄色油菜花,后半年就密密麻麻地竖起了新建的楼房。房东要在东城区购买新房,为了凑钱,要便宜向他们出售旧房子。王春生两口子像在山坡上玩耍时,不小心一脚踢出了个元宝一样欣喜若狂。从此,他们由租住户变成了该房子的产权所有者。有了房子,也就有了孩子。再后来,孩子继而长大,他却失业了。

失业了,总得找个养家糊口的活计吧。一切事物都有正反两面,比如,这住房不怎么理想的地理位置,在他苦思冥想中,顿时变得理想了起来。他们一咬牙,将阳台窗与外面的世界打通,搞成一个新的空间,购买了电脑、打印机等设备,起了个“轨道文印”的名字,做起了老本行生意。再后来,发现许多年轻人结婚时更想以视频方式保存特殊的日子,便与时俱进,购买了摄像机,搞起了婚庆摄像。再后来,一些企业开张庆典、举办文艺晚会也请他们去摄像,就又将摄像机换成了高端的。没过两年,流行拍摄专题片、微纪录、微电影,他们又购买了航拍旋翼机,还注册了个“轨道文化影视有限责任公司”。因此,像新农村建设的一些点,他还是光顾过几次的。

他的这些器材,标有“轨道影视”字样,平时就装在面蛋蛋车上。

走着走着,山高了起来,树稠了起来,空气潮湿了起来。单凭感觉,谁都知道进入了关山的边缘。对于关山景色,去过的人没有说不好的。四季轮回中,那些彩色每年重复着过去的样子。春夏葱郁,绿色筑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屏障,到了秋天,一坨一坨的红黄绿好像从天上掉下来的绸缎,冬天则又是一种情形,一些石头的浮土上野草褪去,一场雪伺机侵占了领地,一直到侯岛归来,也不愿意归还给野草。王春生觉得,这些,不过是路人眼中的景象罢了,司空见惯了,就不觉得稀奇。

有人站在一棵树下招手拦车。停靠了过去,是一对老夫妻,身边还放着个好大塑料编织袋。编织袋是网状的,能看得出里面装了一些蔬菜。老夫妻过来朝车里打量了一下,说:“咦,不是跑线路的车啊。”便又回到了原位置。

王春生马上明白,这条路上载客的汽车大约都是七座小客,并且模样长得都差不了多少。就说:“上来吧。能捎你们多远就多远吧。”说完,跳下驾驶位,拉开车门,帮老人把东西架到了空位置上。

王春生没有问,这两位老人就抢着说话。老夫妻祖祖辈辈住在关山脚下的窑洞里,如今都逾七十的高龄了。前年,镇上说村庄所处环境存在危险,不宜人群长期居住,就整体搬迁到了山外的平坦地方。新农村漂亮,新房子漂亮,可就是心里老惦念着老子里的老院子,这次,就是要去看一看,如果房子还好着,还要住上几天。老夫妻很得意,说这次过来,还带了吃的喝的。王春生听他们这么说,心便有些急切了。

几声蛙声。不是车外,而是在车内响起。这是老汉手机短信提示音。他儿子发来短信询问他们是否快到达了老庄。老汉不好意思却又高兴地说:“娃问我哩,娃问我哩。这手机声音,太难听了,太难听了!”

听见这蛙声,王春生一愣,条件反射似的踩了一下刹车。惯性的原因,老夫妻先后仰了一下,又弹了回来,紧张而又不解地看看王春生,又赶紧看看车外,说:“就这个路口,就这这个路口,穿过去,几十分钟就到了。”说完,使劲拉开车门,费力地下车,然后扯下塑料编织袋,头都没有回,摇摇晃晃地走了。

王春生看着老人走过路口的背影,心思还在蛙声上。对啊,自己不就是因为这蛙声才大老远地去关山深处的老家吗?蛙声,像一根紧紧扽着他的绳子,他加快了速度。稀少的行人,不多的田地和田地中的人影,高山以及高山下的村庄,都闪电般齐刷刷地甩在了后面。

过了一条沟,上了一道坡,左拐,终于冲向了老村庄。路越来越窄了,和以前相比,坑坑洼洼地,搓板一样难走。几辆施工运土的翻斗车,在王春生驾驶的面蛋蛋后面使劲打志喇叭,王春生打了一把方向,把车停靠在右侧,翻斗车摇摇晃晃地卷在一团尘土中,与面蛋蛋擦身而过。与翻斗车比较,面蛋蛋属于弱势车辆,只好尾随在它们后面,慢慢地在土雾中前进。过了二十几分钟,前面的车辆停了下来,过来了一个貌似指挥交通的人,朝翻斗车挥了一下绿旗子,又过来在面蛋蛋前挥了一下红旗子,示意王春生调转车头,把车开回去。

王春生摇下车窗,问:“怎么回事啊?师傅!”那人说:“前面施工,进不去。”

王春生说:“我要回三湾村去。就得走这条路啊。”

那人疑惑地打量着王春生,像观察一个来历不明的物件一样。最后,那人像西方电影人物一样,做了个遗憾的动作,说:“哦哦哦,三湾村啊。那你走错方向了。你不应该过沟,上坡,而是按直线方向朝东。”

“怎么回事啊?我就是在三湾村长大的,走这条路没错啊。”王春生说。

执旗者显然对周边情况不太熟悉,也有些懵,走过去和一位翻斗车司机嘀咕着。终于,翻斗车司机趴在车窗口,用本地浓重的方言朝王春生喊:“三湾,去年就搬迁到新农村了。他说得对着哩。”

这下,王春生懵了。三湾,是关山深处最为偏远的一个村,人少,可供耕种的土地更少。多少年里,几辈先人,在稍平坦的地带,把石头用铁榔头打碎,移开,运来树木下面的土壤,开掘成为数不多的粮田。田地营养不良,长不成小麦,但可以种燕麦、荞麦、大豆。它们虽然产量不高,却养活了几代人,并且,关山还生长着诸如黄芪、党参、车前、冬花之类的许多野生药材,村民们也会挖些药材出售,填补生活。年龄大的土生土长的村民,虽然几乎很少进城见过世面,却没有谁抱怨过这里不好。王春生在镇上上中学后,也问过父亲母亲,当初我们为啥选择了这么一块地方安家。父亲母亲说,安家就是为了立命,立命了才能立身。王春生对大人的回答似懂非懂,也就没有再问。后来,他到城里打工,从印刷厂印刷的地方史料上看到了些东西,才明白关山深处的人家当初选择闭塞贫穷,就是为了躲避,就是为了安静,为了生存,所以,他也牢牢地记住了一句方言:安生。那到底是一段什么样的历史,他则不清楚了。

所有的历史性选择并没有偏袒谁,只是有些人喜欢回头看。王春生和大多年轻人一样,当时选择了出去,不过是为了更好的生活。他结婚后,也请父亲母亲来城里,可老人们却说楼房太小,住着拥挤,硬是要回去,其实,他们割舍不下几只鸡,几只羊。用父亲的话说,“山里清凛凛地好,鸡叫哩羊叫哩,还有蛙呱子叫哩”。蛙呱子,就是青蛙。十多年前,父母先后离世,王春生觉得三湾已经没有多少让他牵怀挂肚的,也就很少回去过。

想起了父母,王春生就更加想进老村庄看看。就对执红绿旗者说:“师傅,我是去给父亲母亲上坟。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执旗者像鉴定赝品一样,又打量着王春生:“你真是三湾人?”

王春生回答:“我离开三湾有些年头了,真的是啊。你问问那个开翻斗的师傅,我这口音是不是三湾一带人。”

执旗者看了看翻斗车,也没有问开翻斗车的师傅,就把绿色旗子挥了挥。

看到放行,王春生赶紧把车朝右再打一下,加速驶了过去。他听见颠簸不平的路面将后面放置的摄像器材晃得“咣铛咣铛”乱响。可能是三脚架被甩到一边了吧。

面蛋蛋奋力穿过施工现场,爬上山坡,冲向山腰稍平坦的地方。这里,有他原来的家。他下车,最先看到围墙外的两棵杏树挂满了青杏,因长年没有个修剪,树木的枝条就像流浪者的头发一样散乱不堪,围墙倒塌得几乎不复存在,几间发黑发朽、瘫在地上的柴房,似乎还能看得出原来的形状,真不敢相信这里曾经有人居住过。再看其他人家的院子,人走后,没有了烟火的滋润,和发霉变质的朽木没有两样。

王春生的父亲母亲埋在院子上面的一小绺地里。基本上是把石头凿了个洞,把棺材放进去,然后再用石头封了。他跑上去,坟头的土似乎比以前变少了,变硬了,上面长满了野草和小树。他跪了下去,朝坟头磕了三个头,又朝院子跑去。到了面蛋蛋旁边,他打开车门,取下了装着摄像机的箱子,赶紧打开,装上厚重的电池,扛在肩上。他要记录下这块地方。

他慢慢地移动着,对着破败不堪的院子,试图能将装进镜头的一切装进了摄像机的储存卡。他朝外面移动着,通过镜头寻找和搜索着粮田、水沟、小道。他失望了,失去了与人相伴共生,粮田、水沟、小道也就没有了迹象,融入了关山的荒野。他继续移动着脚步,推拉着镜头,他看到了山下颇为壮观的施工场面:椎体连片房子的雏形、水塘的雏形、硬化了的曲折小道雏形、停车场及旁边貌似旅馆的雏形。他又将镜头推移到了水塘,这里,是不是会养一群青蛙,成为餐桌上的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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