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鬼塘边的槐花

2021-12-31 12:44:32 来源:禾旺文学 点击:20

今日,有朋自故乡来,送我一瓶槐米,这不由使我想起故乡小鬼塘边的槐花来。

 

小鬼塘是水塘名。为何起这样一个阴森森的塘名,我不得而知。长辈中,有的说小鬼乃“槐”字的拆误,小鬼塘即是槐塘,可以为证的是,塘的四周多有槐树;有的说,因为这塘靠近丘坡,丘坡东头有散落的坟茔,有人亲眼看到小鬼或青衣或红裙,夜间施施然在塘中洗浴,不时传来银铃般的笑声,于是有了小鬼塘的传闻。我倒愿是第二种说法,可充聊斋上的艳闻了。但第一种说法应是较为可信的,因为塘边的确有许多高高低低的槐树,当然也还有几株生满弯刺的酸枣、叶子肥大的油桐和一株桑树。桑树因孩童爬上爬下采摘桑葚,主干被压成弓形贴近水面。

 

除了那株桑树外,槐、枣、桐都是夏初开花,且花色均为黄白。枣花过于细小,不能醒目;桐花虽大但不繁,并间有紫色条纹,色泽不纯;惟有槐花纷纷扬扬,开满一树,风起时仿佛瑞雪飘动,风止后则如无数玉蝶敛翅相偎。

 

 

刚上南演初中那年的初夏,我中午放学回家途经小鬼塘,塘边的槐花依然是开得白馥馥一片。在一株合抱粗的槐树下,坐着一个形容尚小的女孩,一双秋葡萄般的亮眼,却蕴涵着淡云般的忧愁。她着一件月白小衫,脚边放着一个赭黄的深腰苗篮。不远处,一头黄牤和一头水猀(桐城称母水牛为猀牛),正在霍霍地啮着坡上的青草。女孩名也叫槐花,是我的小学同学,只因她父亲成分是地主,常戴着几尺长的纸帽被人游街,学习成绩优异的她,也就受牵连被剥夺了升学的权利,成了一名牧牛女。

 

我料想她是来采摘槐米的。槐米乃是槐花的蓓蕾,是乡村人有用的东西:一是采洗晒干,调以油盐作料制成菜肴;另一是晾干卖给中药铺,用于止血凉热。

 

“你怎么还没扯槐米呢?”我问她。我们这里说“摘”为扯。

 

她轻叹了一声,说:“看着这么美的花,我哪能忍心下手呢?”

 

 

果然,她的竹篮里仅见一柄弯镰,还有几本厚厚的大本本,是用几种不同的纸张,自己钉上的,上面的一本斜插着一支旧钢笔,钢笔已被摩挲得发亮。

 

“你还记笔记啊?”我颇感惊讶。

 

她摇摇头,说:“我在读书哩。”说到读书,她紫葡萄般的眼里立刻现出了一种兴奋的光彩:“我有个堂妹,也刚上初一,上了两天学就生病了,歇了一个多月。我把她的书借来了,抄了近二十个通宵哩!这不,那苗篮中的厚本本,就是我手抄的成果。”

 

原来,她一直在刻苦自学呀!望着她浏亮而充满希翼的眼睛,还有那不无得意又充满天真的神情,我的心颤栗起来:这样一个美丽、纯真、渴望学习的女孩,学堂里怎么就没有她的一席之地呢?

 

雪白的槐花仿佛有情似的,有几朵张开了蜡蝶般的翅膀,轻轻地飞落在她乌黑的发梢上,这时我发现她也是一朵洁白无暇的槐花了。

 

我上初三那年,恢复了高考,槐花的求学桎梏也被解除了,她直接上了小学五年级,是班上年龄最大、个子最高的学生。她特别刻苦,因而成绩拔俗,不久就一下子跳到了初二。

 

 

翌年我考上了桐城高中,她笑盈盈地来贺我。正值“秋老虎”,她背着家里缝制的布书包,额角上还有几粒晶莹的汗珠。

 

“你真是挂角读书的李密,还手不释卷啊?”见状,我笑她。我们都听过大人的《说唐》,而且她放学后也像李密一样要放牛的。只是我发现她长得更窈窕了,可能是学习过于发愤,加上不辍农务和营养不良,美丽的脸庞上带着一丝苍白,或许是槐花的那种玉白色吧。

 

“给!”她从书包拿出一支钢笔来,是新华牌的铱金笔,笔管上还刻了四个字:“勉成国器”。

 

“勉成国器”,乃安徽省桐城中学的校训,是首任校长、著名教育家吴汝纶先生为桐城中学题写的。

 

“前天星期天,我到新华书店买书,特地去桐中了。”她目光灼灼地望着我,自信地说:“我也要考桐中!”

 

我接过钢笔,觉得这钢笔是那样的沉。我心里清楚,星期天她进城里一定还买了笔,并特意让刻字铺刻了字。我思索着回赠她一点什么,于是飞也似地跑回家,将新买的鲁迅的《朝花夕拾》送给了她。由于心情激动,竟然忘记在书上写上一句心里话。

 

 

我在校住宿,两三周才回家一次。转眼又到了槐花飘雪的季节,天上下着淅沥小雨,烟雨中到处浸润着槐花和粽子的香气。我回了一趟家,顺便讨点菜金,并带点腌盖菜(即芥菜)。但没见到长得愈来愈清秀的槐花,我想她正在全力应接中考吧。

 

母亲给我装了一大瓶咸盖菜,又送我一只罐头瓶,里面白晶晶的,我一看就知道是槐米。我知道母亲今年尚未做槐米,便问:“谁送的?”

 

母亲没有马上答话,却背过身去,多半天才哽声说:“是槐花……”

 

我觉得空气潮得像浸了水的湿棉被,压着我有些窒息:“到底怎么了?!”我急急拉着母亲的手。

 

“上个星期天,她还来过,特意给你送了槐米,可是……”母亲说着,竟然泣不成声了。在我一再地追问下,她才哽咽着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五天前,槐花中午放学回来,去给刚耙过地的黄牤和水猀放放青,好让牛卸下轭头野放着吃草。小鬼塘边水草肥美,两头水牛吃的肚子滚圆后,就钻进塘水里泡个痛快。不知哪家的一头大黑牯,当时正拴在槐树下。它忽然挣脱了缰绳的束缚(或许绳子未系牢),訇然一声跳进水里。原来它要和那头水猀亲热,吃醋的黄牤便挺角而出,与大黑牯角斗起来。时值正午,四周无人,正在树荫下看书的槐花急忙奔到塘边,用手中的长鞭拼命地抽打牤牛,两头公牛斗红了眼,不可开交,可怜的槐花最后被牛角挑到了头部。闻讯赶来的人们,最后用黑布盖住了两只公牛的眼睛,它们才停止了打斗,可是槐花却再没有醒来。小鬼塘岸,牛儿哞哞地哀鸣着,四周的槐树嗽嗽地飘落下了厚厚的白花……

 

几滴水,滴落在槐米瓶上,这是我今日掉下的眼泪。望着窗外的寒雨和飘零的落叶,我把这瓶槐米紧贴在怀里。我想:故乡的小鬼塘早被填平了,上面盖起了摩登建筑,那些高大的槐树,还有酸枣、油桐、桑树,都已成了历史的影子。然而那如雪的槐花,尤其是那槐树下如花的女孩,却成了我心室中难以磨灭的凄婉相片。

 

 

 

作者简介:王崇彪,安徽省公安作协会员。自上世纪九十年代在各级报刊杂志发表散文、小说、报告文学两百余篇,爱好写作、旅游、采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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